第173章 黑幕(2 / 2)
郭解踹开侧门时,门轴积攒的陈年盐粒簌簌而落。
两名持斩马剑的门客刚冲出影壁,便被卫广的鸣镝贯穿膝骨。
箭杆中空的哨音惊起飞檐上的鸠鸟,羽翅拍落梁间悬挂的腌鱼。
“尔等可知此处是馆陶公主别业!”董偃的犀皮甲在回廊深处闪烁,手中青铜戟挑飞燃烧的灯笼。
火团撞上晾晒的贡盐麻包,炸开的盐晶在晨光中宛如星雨。
郭解劈开着火的竹帘,双刀绞住偷袭的钩镶:“某奉廷尉令,查办私通匈奴案。”
他甩出染血的铁契,羊皮卷展开时的裂帛声惊退了持弩家奴。
那是从蒙冲舰残骸打捞的匈奴马市契,狼头火漆已被盐水泡胀。
卫广的连珠箭压得门客不敢露头,箭簇钉入柏木柱的闷响里,他突然高喝:“西厢第三槛有夹壁!”
郭解旋身劈碎窗棂,藏在椒房后的盐砖轰然倾泻。
盐粒间滚出的不单是淬毒箭簇,更有匈奴特有的半月形马镫。
“好个岁赐!”郭解剑尖挑起半片残甲,阴山岩画风格的狼纹在朝阳下狰狞毕现。
他踹开企图点燃账册的门客,鹿皮靴碾碎竹简上“输马千匹”的墨迹。
董偃的青铜戟突然破壁而出,戟枝小枝勾住卫广的弓弭。
卫广就势翻滚,柘木弓弦套住戟杆猛拉,柲木在角力中迸裂。
郭解双刀如剪绞向犀甲咽喉,却在最后一寸硬生生收势。
刀锋挑开的护颈下,赫然是未央宫匠作监特供的鱼鳞甲。
“尔等岂敢!”馆陶公主的驷车轰鸣着撞碎坊门,皂色华盖垂下的流苏扫落满地盐晶。
公主的深衣拂过染血盐砖,手指捏住郭解剑脊:“此子乃本宫进献陛下的弄臣.”
卫广突然射出鸣镝,箭矢擦着驷车衡轭钉入盐堆。
遇盐即燃的磷火中,显露出盐砖夹层的匈奴文字,那是用马血写就的粮草交割单。
“公主请看,弄臣的笔迹。”郭解展开浸透鱼脂的素帛,董偃亲笔的“建元二年秋,阴山马市”朱砂印,正与公主腰间玉玦的隶书同出一脉。
材官的桎梏扣上董偃手腕时,青铜锁簧弹起的盐粒迷了众人眼。
卫广从倒伏的盐神像底座搜出最后证据:半枚匈奴左贤王的骨雕箭囊,囊内羊皮绘制着代谷至河东的私盐路线,沿途十八处亭障皆标着馆陶公主食邑的田庄。
当囚车碾过尚冠里的春泥,郭解刀鞘上新添的“卌七”刻痕,正映着道旁盐渍未消的“僮约”残碑。
……
长安狱最深处的青砖渗着血水。
郭解将浸透盐卤的牛筋绳缠在董偃拇指,绳结处卡着半片匈奴铜马镫。
“建元二年秋,这物件出现在河东盐池。”
他猛然拽紧绳头,铜镫边缘的狼纹在皮肉间烙出焦痕,“说说你与匈奴马贩的会面时辰。”
董偃的囚衣被盐蚀出蜂窝状的破洞,嘶声笑道:“郭校尉这般熟稔刑讯,莫不是要抢廷尉署的差事”
铁门轰然洞开,卫广提着武库特制的铜漏壶进来,壶嘴蒸腾的雾气裹挟着刺鼻药味。
“这是少府太医署新配的醒神汤。”
他将滚烫药汁倾倒在董偃溃烂的脚踝,“以河东硝盐为引,佐以蜀椒、附子,最宜提神醒脑。”
惨嚎声撞上穹顶盐砖,惊落梁间蛛网。
张汤皂缘领袖沾着新磨的朱砂,指尖抚过青铜拶指上的云雷纹:“《贼律》载,通敌者车裂。董君若肯细说匈奴马市的分成,或可减等为斩首。”
“某乃长公主”
“建元二年腊月廿三,馆陶公主的盐车在云中郡遇劫。”
张汤突然翻开验传木牍,“戍卒尸首的箭伤却是匈奴鸣镝所致。”
他抓起把盐粒按进董偃指甲缝,“同日,匈奴左谷蠡王部正用河东盐腌制过冬肉干。”
郭解拽起董偃的束发,将他的脸按向墙边盐垛。
盐砖缝隙里嵌着半枚骨制算筹,刻满匈奴计数符号。
“这是从你寝榻暗格里寻得的。”卫广用弓弭挑起骨筹,“每道刻痕对应十匹战马,这二百三十匹的账目,正与代郡失踪的军马数相符。”
张汤的铁尺突然戳向董偃右耳:“董君可知盐听之术”
他击掌唤来狱卒,两人抬进蒙着牛皮的陶瓮,“将河东盐卤灌入耳窍,半刻便能蚀穿耳膜,届时你连自己的供词都听不清。”
董偃的瞳孔在盐雾中收缩,郭解已扳开他的下颌。
卫广提着盐卤陶壶逼近,液体滴落囚衣的滋滋声里,董偃嘶吼:“某说!建元二年春.”
“不急。”张汤突然用铁尺卡住他咽喉,尺头挑开刚送来的木匣。
河东盐官贾信的首级正在盐粒间瞠目,溃烂的脖颈处还缠着半截“建元二年贡盐”封缄。“贾盐丞临终前,可是留了份厚礼。”
他展开染血的素帛,上面详细记录着每季输往匈奴的盐铁数量。
郭解将盐砖压上董偃胸口:“建元二年秋,匈奴骑兵突袭代郡,用的环首刀掺了河东精铁。”
他劈手撕开囚衣,露出左肩旧疤,“这刀痕的淬火纹,与贾信私铸的兵刃一模一样。”
卫广突然射出鸣镝,箭矢钉入董偃胯下的盐砖。
箭杆中空的哨音里,他缓缓拉满柘木弓:“下一箭该取左目还是右目董君善相马,不妨猜猜箭簇上的盐毒几时发作。”
“尔等.”董偃的咒骂被张汤的铁尺截断。
廷尉监张汤翻开《囚律》简册:“按律,赃值过五百钱者黥为城旦。董君私贩的盐铁折钱百万,当受磔刑。”
他突然按住拶指机括,木齿猛地收紧三寸,“不过若供出朝中同党,或可改判枭首。”
盐卤从天板滴落,在董偃脸上蚀出蜿蜒血痕。
郭解掰开他的嘴塞入盐块:“尝尝,这可是你贩给匈奴王庭的贡盐。”
卫广同时扯动牛筋绳,嵌入骨缝的铜马镫撕下大片皮肉。
“某招!建元二年三月初七”董偃的供词混着血沫喷溅,“经窦氏门客牵线,以盐铁换匈奴战马.”
张汤突然用朱砂笔圈住某个名字:“可是这人”
他展开刚送来的劾状,上面详细记录着杨望在河东购置田产的异常数目。
郭解趁机将盐砖垒上董偃脊背,卫广的弓弦已勒入他脖颈。
“长乐宫岁赐的酎金.”董偃在窒息中挣扎,“熔了掺河东砂金”
铁窗外柳絮纷飞时,供状已写满三卷素帛。
张汤查验画押的血指印,突然指着某处空白:“明日廷尉府要查武库的兵簿,你细细回想匈奴马市的交接人手。”
郭解刀鞘上新刻的“五十四”痕泛着血光,卫广正用盐粒擦拭鸣镝箭簇。
诏狱最深处的盐卤池里,新泡进的竹简正缓缓浮出“长乐”朱印。
……
郭解摩挜着新刻的“五十四”刀痕,狱中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盐渍斑驳的墙上。
张汤展开董偃的供状,朱砂笔突然停在“建元二年三辅铁官”几字上:“这墨迹”
他指尖碾开未干的墨渍,竟浮出细如发丝的银线,那是用少府特供的印泥混入墨汁所书。
“有人篡改过供词。”
卫广的弓弭挑起半片残简,简背暗纹竟是未央宫织室的朱雀纹,“昨夜狱吏换班时,有长信宫谒者送过饭食。”
话音未落,狱外突然传来骚动。
三人疾奔至牢狱外院,只见董偃的囚笼浸在血泊中。
尸首脖颈切口平滑如镜,凶器竟是武库特制的环首刀。
更诡异的是,尸体左手紧攥着半枚玉觽。
形制与卫广腰间那枚一般无二。
“是栽赃。”郭解踢开尸体,露出背脊上新鲜的黥印:扭曲的“五”字,与河东盐工反抗时的标记如出一辙。
张汤蹲身蘸取血迹,指尖搓开竟有盐粒沙沙作响:“这不是人血,是河东盐池的卤水混朱砂。”
郭解攥着卫广的柘木弓站在长安狱天井,檐角铜铃在燥热的风中纹丝不动。
他刚用刀鞘新刻的“五十五”道血痕还泛着腥气,廷尉署的皂衣吏已围住院门。
“卫广涉嫌私通匈奴,即刻收押!”廷尉正王温之的赤绶银印在烈日下刺目,他身后十二名缇骑手持的铜锁链上,竟沾着河东郡特有的红盐粒。
张汤的獬豸冠檐滴下汗珠:“此案由廷尉监亲审,何劳王廷尉正”
“啪!”
染血的玉觽砸在青砖上。
郭解认得这是卫广随身之物,此前在灞桥厮杀时崩缺的豁口犹在。
此刻玉觽却浸满黑血,狼头纹中嵌着片匈奴铜箭簇。
“昨夜北阙甲卒截获匈奴信使,怀中此物与卫司马的玉觽严丝合缝。”
王温之的皂靴碾过玉觽,“更有密报称,卫司马私藏董偃死前血书。”
他忽然展开半幅素帛,上面歪斜的“卫”字正是董偃笔迹。
卫广的十石弓弦突然绷断,郭解瞥见他虎口新添的灼痕,分明是昨夜查验盐卤时烫伤。
十二道铜链已缠上卫广四肢,锁扣处的盐晶在阳光下泛着蓝光。
“且慢!”张汤铁尺抵住王温之咽喉,“这铜链产自河东盐池工坊,上月刚列为军械禁品。”
尺头挑起锁扣内侧的“五”字烙印,“王廷尉正从何处得来”
暴雨骤然而至。
郭解在雨幕中抓住卫广腕甲,指腹触到细微凸起,那是用盐粒黏成的“灞”字。
卫广被拖出时,破碎的玉觽在雨水中映出古怪纹路。
“这是匈奴人的图腾。”张汤蹲在积水前,铁尺搅动玉觽残片,“但纹刻手法是少府玉匠的错刀法。”
他突然用朱砂笔描摹纹路转折,“看这收刀时的提勾,分明是”
雨帘外传来马蹄疾驰声。
平阳侯府的家丞摔在阶前,怀中漆匣滚出半卷《公羊传》,竹简缝隙渗出黑盐。
“今晨公主在灞桥遇袭,凶器.”
家丞颤抖着展开染血的麻布,上面钉着卫广的鸣镝。
郭解捏碎简牍间的盐粒,舌尖尝到熟悉的苦涩,这是未央宫冰窖特供的硝盐。
张汤突然用铁尺劈开《公羊传》,简芯竟夹着薄如蝉翼的素帛,绘有代郡至阴山的私盐路线,沿途标记的“五亭”正被朱砂圈起。
“去查董仲舒的弟子。”张汤的獬豸冠在雨中愈发晦暗,“上月公羊学派在灞水辩经,曾言盐铁之利当尽归王道。”
郭解却盯着麻布上的血渍。
血迹边缘的盐晶排列成古怪符号,与三日前在五亭挖出的裹尸盐砖如出一辙。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左肩旧伤,那是建元二年追查窦氏私盐时中的弩箭,箭杆上也有类似的“五”字烙痕。
夜半,廷尉署地牢渗水声格外清晰。
郭解摸到关押卫广的囚室时,柵栏上挂着的鱼脂灯突然爆响。
灯罩内侧的盐渍显出血手印,指节纹路竟与王温之昨日展开的素帛边缘吻合。
“有人要借卫广搅浑水。”张汤的铁尺挑开卫广的食盒,扭曲的“五”字里藏着半个“窦”字篆体。
“这是河间国特产的石毒。”
暴雨拍打诏狱穹顶,郭解想起建元二年那场盐税案。
当时窦氏宗亲窦婴的别业中,也曾搜出掺石毒的毒盐。
但此刻卫广囚室墙角的盐粒,却混着胶东郡特有的海腥气,那是平阳侯曹寿封地的特产。
“明日大朝。”张汤突然将铁尺插入砖缝,“御史大夫要奏请清查关中铁官。”
尺头带出的碎砖中,竟夹杂着田蚡府上食客特佩的玉环残片。
鸡鸣时分,郭解潜入董偃停尸的地方。
尸首左耳后的黥印被盐水泡胀,细看竟是“五”字套着“田”字。
当他用刀尖挑开溃烂皮肉时,窗外闪过黑影。
追至灞水码头,只见蒙冲舰桅杆上悬着的素幡,赫然绣着董仲舒《春秋繁露》中的“盐铁策“篇目。
郭解攥着三枚不同纹路的“五”字符。
窦氏的孔雀石粉、田氏的胶东海盐、公羊学派的素幡残片。
他站在未央宫北阙下。
卫广的囚车正碾过青石驰道,车辙里渗出的盐渍,在阳光下凝成新的谜题。
囚车的木轮碾过章台街的碎盐粒。
卫广的腕枷磕在青铜栅栏上,盐蚀的伤口渗出混着铁锈味的血水。
他隔着三寸木栏望向并行的牛车,郭解正用环首刀削着桃木签。
这是长安狱常用的验尸工具。
“他们在我裈甲夹层缝了匈奴狼纹帛。”
卫广压低声音,腕间铁链随颠簸叮当作响。
他脖颈新烙的黥印泛着石毒的青光,那是昨夜狱吏用窦氏私刑烙下的“五蠹”二字。
郭解将桃木签浸入鱼脂罐,火折一晃便燃起焰苗:“董偃尸首的盐渍里藏着这个。”
他指尖弹过木签,烧焦处显出道细若发丝的银线,正是少府织室特供的蚕丝。
囚车忽然急转,卫广的额头撞上浸过盐卤的栅栏。
后方押送的缇骑首领扬起马鞭,却在郭解冷眼扫过时讪讪放下。
这些廷尉署的精兵都认得他刀鞘上五十六道血痕,每道都刻着个被盐蚀尽皮肉的死囚。
“贾信的遗孀今晨吊死在河东。”
郭解突然用刀尖在车板刻下“七”字,“但她舌下压着半片玉觽,内侧用盐粒黏着灞桥堤坝图。”
卫广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扯开囚衣领口,露出锁骨处陈年箭疤,在灞桥截杀私盐贩时中的弩伤。
郭解将烧焦的桃木签递进栅栏,炭灰在卫广掌心聚成“未央厩”三字。
“那玉觽的机关要浸透河东卤水才能开。”
郭解的声音混入牛铃声中,“灞桥西侧第三棵古柳下埋着董偃的右手,他临死前攥着的可不只是玉觽。”
囚车行至横门,守卒查验符传时故意拖延。
卫广趁机用脚跟叩击车板,盐渍斑驳的底板传出空响。
郭解佯装整理裋褐,袖中滑落的盐粒在车辙上排出北斗状,这是他们在盐场约定的暗号。
“平阳侯府的牛车卯时经过织室。”
卫广借着咳嗽吐出句话,“车辕有胶东海盐味,但车舆装的是代郡黍米。”
郭解突然挥刀斩断路边垂柳,惊得缇骑纷纷拔剑。
柳枝断面渗出黑色盐晶,他冷笑掷枝于地。
押送队伍被迫停在廷尉官寺前。
卫广望着桥下漂过的盐船,忽然想起什么:“那日董偃的骑戟”
“戟柲是少府三年前的旧制。”
郭解用刀鞘勾起桥栏青苔,“但固定戟枝的铜箍产自河间国,去年太后赐给田蚡的矿山。”
他故意提高声量,试图打草惊蛇。
囚车重新启程时,卫广发现郭解裋褐下摆沾着古怪的朱粉,藏书用的防蠹砂。
未及发问,对方已用刀尖在车辕刻下“丙寅”二字,正是半月后的日期。
“廷尉狱的腌臜饭食莫要碰。”
郭解突然抛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轵县特产的苦盐饼,“每日卯时、申时含半钱盐粒,可缓石毒。”
卫广捏碎盐饼,发现内藏三枚青铜鱼符。
符上“水衡”二字被盐蚀得模糊,但背面阴刻的灞水支流图清晰可辨,正是那夜截杀董偃时的路线。
“张汤在董偃胃囊里找到这个。”
郭解袖中滑出半片玉琀,遇光显出未央宫椒房殿的纹样,“含在舌下可避毒,你今夜”
话音未落,囚车猛然顿住。
十二名郎官持戟拦住去路,为首者高举骑戟:“奉长乐宫令,人犯改押蚕室诏狱!”
卫广腕间铁链突然绷紧,镣铐机关弹出倒刺扎入皮肉。
郭解暴起劈开车辕,却见拉车的黄牛口吐白沫,牛角上绑着的盐袋正渗出青液。
郎官的戟阵已围拢过来,戟刃上的盐霜在烈日下泛着死亡的光泽。
“记住!丙寅日!”郭解最后一声暴喝淹没在牛铃声中。
暮色降临时,卫广在蚕室诏狱最深处的盐砖牢房里,用苦盐饼在墙上画出灞桥图。
外戚窦氏、公羊儒、外戚田氏……
到底是谁在陷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