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赎清(2 / 2)
他挥动令旗,后队郡兵推出五辆冲车,辕木包铁处用淬火法硬化,车轮碾过尸体发出刺耳摩擦声。
郭解劈断桥头旗杆,旗面“左内史”三字坠入灞水。
县卒点燃预置的硝石引线,爆炸震塌桥墩,冲车坠入激流。
灞水激流裹挟着断裂的桥墩轰然西去,五辆冲车在漩涡中翻腾如困兽。
朱安世铁尺横架郭解剑刃,深衣下露出的革甲缀着左内史郡尉特有的赤色流苏:“窦府三千门客,唯有我能破你的错金剑。”
铁尺铜包边突然弹出三寸倒钩,钩住剑身“轵县工官”铭文的凹槽。
郭解顿觉剑势受阻,顺势将错金剑贴着尺身滑斩,刃口刮出刺目火星。
两人缠斗间已退至河滩,牛皮军靴碾碎岸边螺壳,青灰色碎屑混入血色砂砾。
“都尉食朝廷俸禄,竟为窦氏驱使”郭解忽然收剑后撤,剑尖挑飞三枚浸血的五铢钱。
铜钱旋转着飞向朱安世面门,被他用铁尺击落,却在最后一枚触尺时爆开硝石粉末。
朱安世闭目急退,铁尺舞成圆幕护住要害:“左内史掌京畿戍卫,本官行事自有法度。”
说话间尺头倒钩突然脱出,系着铜链直取郭解右腕。
郭解剑交左手,右手抽出腰间算袋里的铜砣,那原是商贾称钱用的权器,生生砸偏飞钩。
河滩芦苇丛中忽然杀声大作,卫广率死士推倒最后一辆牛车。
账簿竹简随铜钱倾入激流,窦定在岸上嘶吼如狂:“朱都尉!若让证物流失,你项上人头不保!”
朱安世古铜色的面庞微微抽动,铁尺突然变招横扫郭解下盘。
郭解跃起避让时,却见对方尺头铜链缠住水中浮木,借力荡向河心。
这位左内史都尉竟踩着顺流而下的冲车残骸,如履平地般追向漂散的账簿。
“放闸!”郭解厉喝声中,卫广挥剑斩断预埋在支流的拦水索。
上游壅塞的河水骤然倾泻,浪头将朱安世脚下的车辕冲得粉碎。
那悍将却在落水瞬间掷出铁尺,尺身旋转着切断三捆即将漂远的竹简系绳。
郭解已涉水追至,错金剑劈开浪直刺其后心。
朱安世反手接住飞回的铁尺,转身时尺孔突然喷出细沙。
那尺柄竟是中空设计!
郭解急侧头仍被迷了左眼,剑势却不停歇,凭着记忆刺穿对方右肩筒袖铠的皮缀。
血水在河中晕开时,对岸忽然响起密集梆子声。
朱安世忍痛后跃,从怀中掏出左内史铜符掷向窦定:“调灞桥戍卒!用渔网阵截流!”
话音未落,郭解剑锋已挑飞铜符。
铸有“左内史尉”的符牌在空中划出弧线,被卫广跃起接住。
“私调戍卒该当何罪”卫广落地时一个踉跄,左腿赫然插着支鸣镝箭。
对岸松林间转出三百郡骑,为首者擎着的“左内史”旌旗猎猎作响,这是朱安世直属的郡县精兵。
窦定突然狂笑策马冲向河滩:“私兵截杀上计吏,尔等皆是反贼!”
朱安世瞳孔骤缩,铁尺脱手飞向窦定坐骑。
战马哀鸣跪地时,郡骑的弩箭已如暴雨倾泻,将窦定连人带马钉在泥滩上。
混战中,朱安世夺过溃兵的长戟劈开弩阵缺口。
郭解正要追击,忽见那悍将回身掷来染血的铁尺。
错金剑格挡时迸出火星,尺身暗格弹出一卷楮纸,那是用胶漆密封的窦氏田产密册。
“渭城狱东阙墙,卯时三刻。”朱安世低吼声淹没在喊杀中,人已消失在芦苇荡深处。
卫广挣扎着要追,被郭解按住:“他若不击倒窦定,郡骑的弩箭本该射穿你我咽喉。”
暮色彻底笼罩灞水时,河面漂满断裂的箭杆。
郭解展开楮纸密册,对着火光看见窦氏强占的五百顷公田记录。
对岸郡骑开始渡河,他们的皮甲在火光中映出左内史府特制的菱格纹。
……
灞水西岸的芦苇荡中,朱安世撕下裈衣束住肩上箭创。
郡兵残部正在用鱼胶修补皮甲,菱格纹甲片在暮色中泛着油光。
他忽然挥铁尺击碎岸边陶罐,卤水泼在伤口激得筋肉暴起:“郭解小儿,可敢渡河再战!”
对岸牛车阵后传来长笑。郭解独目缠着麻布,错金剑挑着酒囊抛入激流:“朱都尉可知这是何酒”
酒囊顺水漂至河心,剑光忽闪,弩箭穿透囊身。
黍酒混着硝石粉在河面燃起青焰,照亮水下预埋的铁蒺藜。
朱安世铁尺点地,丈量河滩夯土:“《墨子备水》有载壅塞改流之法。”
他忽然暴喝,“起闸!”
郡兵砍断上游拦水索,蓄积的河水轰然冲下,竟将郭解布设的蒺藜阵冲散。
“好个左内史都尉!”郭解挥剑劈断缆绳,县卒推着蒙皮木筏入水。
筏面泼洒的豆粒在火光中噼啪炸响,正是洒豆乱骑之策。
朱安世令旗挥动,郡兵推出二十架改良耧车。
辕木包铁处錾“建元三年河一工官”铭文,耧斗装满棱石。
机括响动,碎石如蝗扑向木筏,棱角在暮色中泛着青黑冷光。
卫广钩镶锁住筏边,倒刺扎入榆木:“此等棱石与武库铁蒺藜无异!”
郭解撕下深衣下摆缠剑,错金纹路浸血愈显狰狞:“朱安世,你将这些匠造心思用在正途多好!”
对岸忽起号角。郡兵变阵为却月,弧形盾阵后探出丈八长矟。
朱安世铁尺击节,竟合着《铙歌十八曲》的调子:“郭君可知,建元三年你杀的那位私盐贩子,腰间玉佩刻着什么”
郭解格开飞石,独目骤缩。记忆里那枚蟠螭纹玉佩浮上心头,玉璲处隐约有个“朱”字。
“他是我三弟。”朱安世铁尺劈断旗杆,“窦府救我家眷时,你在哪”
旗面“左内史”三字坠入激流,露出背面暗绣的朱氏家纹,正是前朝王侯赐下的连弧纹样。
两筏相撞,火星迸溅。郭解剑挑其深衣,露出内衬的素纱襌衣,心口“朱”字染血:“原来你是朱家后人!”
错金剑忽然滞住,当年游侠朱家收留亡命的旧事涌上心头。
朱安世铁尺趁机锁住剑身,尺头铜钩擦过郭解咽喉:“你灭我满门时,可想过今日”
郡兵弩手齐发,箭簇淬着厕中污秽,正是居延汉简记载的金汁毒箭。
卫广钩镶卷住三矢反掷,毒箭钉入耧车。
朱安世暴喝跃起,铁尺横扫郭解下盘,靴底暗刃弹出,形似少府考工室秘制的错金铁匕。
郭解侧翻避让,剑锋划过其胫甲,革丝断裂声如裂帛。
“当年朱家收留的亡命,可有一人叫郭解”郭解突然发问,错金剑刺入筏缝。
朱安世铁尺僵在半空,筏下忽然炸起硝烟。
碎木纷飞中,两人坠入激流。朱安世铁尺钩住桥墩残石,咳着血沫:“阿父说郭解重义,原来义字当不得饭吃。”
他忽然从怀中掏出漆匣,内藏账簿已被血浸透:“拿去吧!”
郭解接匣瞬间,铁尺已至面门。
他仰身避过致命一击,剑锋却顺势刺入朱安世右胸。
郡尉踉跄后退,深衣赤绶在暮色中如血瀑垂落:“这一尺本该在建元三年就送你……”
对岸郡兵疯涌而来,朱安世却挥旗令止。
他拄尺而立,望着长安方向嘶声长啸:“禀章武侯……安世……尽……”
铁尺坠地,尺身“少府考工”铭文没入泥沙。
残阳如血,映得他背上七处创口宛若朱氏家纹。
郭解拾起铁尺,拭去“河一工官”铭文间的血垢。
卫广欲补刀,被他横剑拦住:“让他全尸入殓。”
对岸郡兵忽然齐卸左甲,按《礼记》所载去饰之礼,抬着朱安世遗体缓缓退入暮色。
“他若生在文帝时……”郭解捏碎漆匣夹层,真账簿素帛上朱批刺目。
卫广撕下旗面裹伤:“现在悔了”将铁尺投入灞水:“悔不该生在乱世。”
暮色吞没最后一缕天光时,对岸传来《薤露》丧歌。
郡兵们击盾为节,声震渭川。郭解独目映着星河,错金剑在河滩刻下“义士朱安世殁于此”,剑痕深如旧恨。
……
长安,右内史官寺。
郭解卸下错金剑,青铜符节在右内史官署阶前磕出清响。
卫广率县卒将十二辆辎车停在庭中,牛蹄铁上的御苑徽记已糊满河泥。
“河东盐案千万钱,分文未失。”郭解抖开漆匣,素帛账簿落在赵禹案头。
右内史郡守的玉带钩碰响漆案,赵禹起身时深衣下摆扫落三枚算筹:“好!好!郭计吏果非常人!”
都尉张汤却端坐未动。
这位以治狱严苛闻名的酷吏,正用麈尾拂去简牍灰尘。
他拾起一枚五铢钱在耳畔轻摇,铜音铮然:“钱范统一,确系武库制式。”声音沉如古井,“卫广,清点时可有郡兵伤亡”
卫广抱拳欲答,却被赵禹朗笑打断:“张都尉总是这般谨慎!”
赵禹抚着账簿朱批,“瞧瞧这数目,三百万盐利、四百万铁税、三百万马市,郭计吏这是掘了窦氏命根啊!”
郭解解下算袋,倒出染血的铜符:“下吏在解池盐仓起赃时,发现此物。”
符面“未央厩令”的阴刻篆文让张汤麈尾微滞。
赵禹却浑不在意,径自掀开车帘,辎车内铜钱以麻绳穿就。
每千钱一贯,裹着防潮的楮皮纸,正是少府考工室特制的封缄法。
“妙极!”赵禹抽出一贯钱嗅了嗅,“没有河泥腥气,郭计吏竟懂得用石灰防潮”
他忽然转头盯住卫广,“听闻你们在灞水遇伏,朱安世那莽夫.”
“朱都尉战死了。”郭解截住话头,“临终前供出窦氏在渭南的五百顷隐田。”
他呈上铁尺暗格取出的楮纸,张汤接过的动作如狱吏验尸般精准。
都尉的指尖摩挲纸缘:“楮纸掺了青檀皮,是少府东园匠的手艺。”
他抬头时目光如炬,“郭计吏可知,东园匠上月刚为窦婴修葺过府邸”
阶下忽然传来铜壶滴漏声。
赵禹击掌唤来书佐:“速录功劳簿!郭计吏捕盗追赃有功,本守当奏请陛下.”
“府君且慢。”张汤抖开素帛,“这账簿笔迹工整,不像仓促誊抄。”
他忽然指向某处墨渍,“潼关戍饷四字洇痕深浅不一,郭计吏押运途中可曾遇雨”
卫广忍不住插话:“兄长在渭桥被.”
“卫广!”郭解低喝止住下属,转身叉手,“下吏过华山时遇山洪,账簿曾浸水半日。都尉若存疑,可验看盐仓砖缝的槐汁——下吏拓印了砖铭。”
他奉上一卷葛布,上面拓着“窦氏私藏”的陶文。
赵禹抚掌大笑:“张都尉啊张都尉,这般追根究底,倒像在审贼曹!”
他亲自斟了耳杯递与郭解,“郭计吏请看。”郡守指向庭中古柏,“此树乃孝文皇帝亲植,今见君这般英才,老夫竟觉新枝勃发!”
张汤却起身走到辎车前。
他抽剑刺穿麻袋,粟米混着铜钱泻地,惊得赵禹后退半步。
“府君请看,”张汤剑尖挑起一枚榆荚钱,“钱文被盐水蚀改,河东盐监变成了河一盐监。”
他转头凝视郭解,“郭计吏在盐仓可曾见过铸钱范模”
庭中鸦雀无声。
郭解从怀中取出油布包,层层揭开后露出带焦痕的钱范:“下吏灭火时从甲字窖抢出此物。”
范面“河一工官”的阳文反书让赵禹笑容骤敛。
“河一工官”赵禹跌坐漆案,“这不是先帝赐予窦太主的”
“正是。”张汤收剑入鞘,“窦氏借督造兵械之便,私铸钱币已有多年。”
他忽然向郭解长揖,“若非郭计吏冒死取得实证,此案恐成悬账。”
赵禹已恢复神色,击案高呼:“拿酒来!今日当效博陆侯故事,你我三人.”
“下吏不敢。”郭解却退后一步,“朱安世临终透露,长安尚有窦氏余党。”
他望向北阙飞檐,“下吏请都尉增派狱吏,护卫盐铁账册。”
张汤颔首:“郭计吏思虑周全。明日卯时,请将证物移送诏狱。”他扫过钱堆,“这些赃钱需用少府封泥重缄,今夜就由”
“何须劳烦少府!”赵禹突然插话,“本守已命人腾出武库,派郡兵严加看守。”
他亲热地揽住郭解,“郭计吏血战归来,该去尚冠里沐浴更衣才是!”
铜壶滴漏再响时,暮色已染透庭阶。
张汤送郭解至阙门,忽然低声道:“郭计吏可曾验看朱安世遗体”
“都尉怀疑他假死”
“非也。”张汤从袖中取出半截铁尺,“今晨灞桥戍卒捞得此物。”
尺身“少府考工”铭文旁,赫然刻着“窦府”的小字。
郭解瞳孔微缩:“下吏与朱安世交手时,铁尺并无此铭。”
“所以这截断尺,应是后来有人刻字。”
张汤将铁尺收入袖中,“明日移赃时,请郭计吏绕道横门,未央宫北阙,近日不太平。”
卫广牵马过来时,正听见赵禹在庭中哼唱《鹿鸣》。
赵禹的玉磬声混着算盘响,仿佛千万钱正在空中舞蹈。郭解望向渐暗的北阙,那里隐约有宫灯明灭。
郭解跪坐在案几后面,面前摆着三十枚铜符。
每枚符面都刻着“赎”字,背面则是“五十万钱”的阴文。
他身后堆着十五口木箱,箱盖上“河一工官”的烙痕犹新。
“郭解,你当真要用这一千五百万钱赎罪”张汤端坐案后,麈尾轻扫案上竹简,“按《贼律》,杀人者死,纵有千金.”
“下吏不敢求免死。”郭解郑重说道,“只求以钱赎命,了却三十桩血债。”
他双手奉上算袋,袋中竹简记载着每笔赎金的去向。
五十万钱赎一条人命,分毫不差。
张汤展开竹简细看,忽然停在一处:“这五十万钱,是赎过去械斗的十三条人命”
“是。”郭解从怀中取出染血的素帛,“当年年少轻狂,误入歧途。这些年每思及此,夜不能寐。”
帛上血迹斑斑,依稀可见“悔过”二字。
“所以你将查抄的五百万钱全数充公”张汤指向简末,“再加上本次的千万钱,一共一千五百万钱。”
郭解默然。
张汤起身踱步,扫过三十枚铜符:“按《贼律》,杀人者死。但若苦主愿收钱和解”
他忽然停步,“郭解,你可知这三十条人命,有多少苦主愿收钱”
“下吏已访遍苦主。”郭解从算袋取出三十份血书,“他们愿收钱和解。”
血书上按着鲜红指印,有些字迹歪斜,显然是苦主含泪所书。
张汤默然良久,忽然击掌。黄门侍郎捧来一卷帛书:“你查抄赃款有功,准其以钱赎罪。”
他展开帛书,“充作边关军饷。”
郭解独目一亮:“下吏愿再加千万钱!”他解下腰间算袋,“这是下吏最后一点积蓄.”
“不必了。”张汤收起帛书,“那五百万钱,陛下已从内帑拨付。”
他忽然压低声音,“郭解,你可知为何准你赎罪”
“下吏愚钝。”
“因为你是上计吏。”张汤麈尾指向北阙,“朝廷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他转身时深衣广袖拂过案上铜符,“三十条人命债,就此了结。”
暮色中,三十枚铜符熠熠生辉,仿佛三十条冤魂终于得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