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一章 赏不患寡而患不公,罚不患严而患不平(2 / 2)
戚继光见状赶忙俯首,见礼说道:“实乃臣之荣幸。”
“李总兵,你父亲当街杀人,朕不得不罚,把宁远侯送去了西域。”朱翊钧已经恢复了李成梁侯爷的爵位,一共削爵一级,就几个月的时间,但朱翊钧还是当面把事情跟李如松讲清楚。
李如松有些不太明白的说道:“那不是让父亲建功立业去了吗?他就闲不住,在京师当个闲散侯爷,能把他憋出病来。”
真的下江南到了温柔乡还好点,京师也不比辽东好到哪里,冬季和春天,北风带来的风沙,遮天蔽日,不太宜居。
李如松十分理解皇帝的处置,他爹在辽东都快成土皇帝了,不回京也没办法,但这么一把尖刀放久了就钝了,去西域是建功立业,可不是流放。
李如松比较可惜的是他本来想把亲爹李成梁当军功刷的,未能如愿。
李成梁年纪大了,已经打不过李如松了,只要李成梁还在辽东,辽东不可避免的藩镇化,到时候,就是李如松的舞台了。
“先生说:有隙则明示之,令其谗不得入,李总兵明白朕安排的深意,朕颇为欣慰。”朱翊钧点头说道。
有了间隙、疑虑,君臣一定要讲明白,要让谗言不能趁机挑拨离,否则就会君臣离心,然后离德,最后反目成仇。
“臣谢陛下隆恩。”李如松再俯首谢恩,他现在就盼着亲爹争点气,望父成龙,把西域全打下来最好,这样他们家就能封为国公府了,国公府与国同休,等闲政治风波,吹不进国公府的大门。
朱翊钧在饮至礼上和将军们好好聊了下前线的战况,看起来大明军势如破竹,但其实战场的局势,远没有战报上表现的那么顺利,在朝鲜的倭寇,抵抗是十分强力的。
每一个山城的攻克,都需要反复两到三次,最多的一次就是在蔚山,九进九出,把蔚山的倭寇杀光了,才算是结束。
当时大明军已经奇袭占领了釜山,蔚山的倭寇就是困兽,他们又不肯投降,最终在火炮、陷阵铁甲的反复蹂躏下,杀光了,才这一仗才算是打完了。
戚继光认为,倭寇的作战意志、军事装备、组织调度方面,仍然是数得上的强军,并不是不堪一击的弱旅,否则也不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就从釜山打到平壤。
戚继光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如果倭寇一旦上岸,从仁川出海
??袭扰我山东、辽东等地,在陆上进攻我大明辽东,恐怕会成为东北之大祸。”
戚继光从不傲慢,他总是未虑胜先虑败,先想着一旦失败了,会如何,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旦倭寇上岸,仁川为港口出发袭扰辽东、天津、山东等地,日出出海,日落归巢,能把整个北方沿海地区搅得鸡犬不宁,大明一旦在这些地方疲于防守,那辽东的防务必然衰弱,一旦倭寇和建州女真这些部族联合起来,那就是倾天之祸了。
戚继光由衷的说道:“臣一直谨小慎微,生怕出什么差错,就怕给倭寇可胜大势,陛下,臣以为辽东军当为首功。”
“辽东军在倭寇入寇后,在宁远侯的命令下迅速集结在了九连城,哪怕大明京营调度不利,辽东军也可以随时入朝作战。”
“陛下,观朝鲜地势,义州一旦沦陷倭寇之手,恐怕再想干涉,千难万险了。”
打仗要讲天时地利人和,辽东军的快速响应,为此番征战,奠定了胜利的坚实基础,有义州,大明才有桥头堡,才能展开阵型,再精锐的军队,没有展开阵型前,都是没有任何战斗力的。
正在吃饭的祖承训一愣,辽东军这次主要辅助大明京营征战,军纪还算不错,也没有什么征战任务,主要是后方维持稳定,祖承训就是蹭个饭,吃完饭,他要回朝鲜继续镇守。
结果戚继光为祖承训为首的辽东军,专门请功。
朱翊钧完全可以理解戚继光的想法,隆庆二年,戚继光从福建调来蓟州之后,面对的主要矛盾是南兵和北军之间的矛盾,京营和边军的矛盾,这两个矛盾,在戚继光回到京师领赏的时候,直接爆发。
辽东军开始也不服气,凭什么大明京营是主力?辽东军差事儿了?朝鲜爆发战事,陛下调动京营征伐,把辽东军忽视了,这其实就埋下了南兵北军、京营边军矛盾的祸根。
直到平壤之战,祖承训看到了线列阵的排队枪毙战术后,才彻底承认了京营强悍的战斗力,安心打起了辅助,才没有了北宋五路攻打西夏互相掣肘的现象,总要有一路是主力,否则就会出现这种内讧的危险。
现在仗打完了,论功行赏,京营领的赏钱明显要多一些,这是理所当然,但辽东军打满了全场,没有任何一次为了争功,破坏战场局势。
但日后呢?
万一再有配合作战,有辽东军不服气,不想做辅助,想做主力,贪功冒进,会让战场的格局瞬间改变。
“戚帅所言有理,若非辽东军反应迅速
集结于九连城,渡鸭绿江、进义州做了先锋,恐怕整个战局,不会如此的顺利,这样,辽东军有先锋功,每人额外恩赏五银,以兹奠胜之功。”朱翊钧顺从了戚继光的意见,额外给了一笔赏银,一共才十万银,却可以弥合南兵北军、京营边军之间的矛盾。
朱翊钧观察了京营将领们的神情,戚继光说的时候,没有人露出任何的不满,显然戚继光这番请功,是和京营将领们商量过才开口,而不是自作主张。
戚继光领兵打仗这么多年,做事张弛有度,肯定不是无缘无故才这么说。
在饮至礼结束后,朱翊钧专门留下了戚继光询问了其中详情,才知道戚继光为何单独为辽东军请功了。
辽东军干了不少的活儿,但是所有硬仗都是京营打的,大明军功体系,主要是战线功,开拓战线的恩赏丰厚,稳固战线的恩赏就少了许多。
赏不患寡而患不公,罚不患严而患不平,赏以兴德,罚以禁奸。
稳固战线同样非常重要,大明京营依赖火器作战,全火器作战,对后勤的依赖度极高,巩固后方的辽东军的赏钱太少了,一个辽东军打了三年,平均就领了二十银的赏钱,而一个京营锐卒,三年来,历次恩赏,少则三五十银,多则百银。
五银的额外恩赏,虽然不多,但这额外的恩赏,就是皇帝记得辽东军的功劳,对于辽东军而言,额外恩赏多少无所谓,主要是肯定他们的功勋,这对征战在外的军兵,就非常非常重要了。
这是来自陛下的肯定。
“如此说来,这五等功赏牌的恩赏制度,虽然比首级功合理,但还是有些不公平,至少对于稳固后方的军兵而言,异化了他们的贡献,戚帅提醒颇为及时。”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
戚继光俯首说道:“京营将领军兵,并无怨言,毕竟是陛下的额外恩赏,是对此番大胜的肯定。”
皇帝给京营的赏钱是极其厚重的,也没亏待过京营,陛下愿意给辽东的兄弟部队多一点恩赏,这是振武的一部分,对此京营将领军兵乐见其成,自己的那份儿又没少。
“陛下,皇长子殿下回宫复命来了。”冯保看皇帝说完了正事,赶忙说了另外一件事,朱常治带着军兵安葬了烈士后,回宫复命。
“宣。”
朱翊钧把郊劳礼为何变成了这样,和戚继光讲了一遍,戚继光才知道为何郊劳礼没有去郊劳台了,原来是迎接烈士回家,戚继光这才知道是皇长子主动请缨。
朱常治见礼后,把安葬烈士之事
??一一禀明,孩子还话絮絮叨叨,有些地方讲不清楚,徐爵就会赶紧补充下,总体而言,朱常治这个皇长子,没有给皇帝丢脸,还亲自掩埋了一名军兵的骨灰,为这名军兵立碑。
朱常治面色凝重的说道:“黄芥是浙江温州府的火夫,从六岁就跟着父亲给人做饭为生,父母病逝,黄芥才十二岁,进了浙江九营,后来被遴选到了京营,因为算学好,就进了炮营,成为了一名炮兵。”
“在忠州之战时,倭寇的物见队趁着夜色,摸到了炮营附近,而黄芥示警之后,被倭寇所杀。”
黄芥是朱常治亲自埋葬的那名烈士,黄芥是当夜的暗哨,他的示警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虽然奋勇杀死了三名倭寇,但最终还是被杀死在了哨位上,而后这一队倭寇,被全部杀死在了炮营之外。
这是大明战场的一个缩影。
“治儿,你做得很好。”朱翊钧肯定了朱常治的行为,他愿意主动接触这些事儿,代表他真心认可军兵的牺牲,认可军兵为国朝的奉献,整个过程,没有人强迫他该如何做。
朱翊钧没有久留戚继光,而是询问了一番戚继光的身体情况,得知戚继光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就让戚继光回大将军府了。
“陛下,臣在倭国就听说,京师有了种复合弓、复合弩?”戚继光临走前,问起了这弓弩之事,他是行伍出身,对这些兵器十分喜爱,他也问过了,现在在列装巡检司,而且民间禁弩,他索性直接索赏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有,戚帅回府,各等复合弓弩,做出来之后,都送往大将军府了。”
“臣谢陛下隆恩。”戚继光大喜过望,美滋滋的回大将军府了。
朱翊钧看着戚继光的背影,在原来的历史线里,戚继光在万历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就已经病逝,朝廷得知戚继光死讯后,没有给任何的恤典,没有谥号,没有官葬,甚至不准袭世职,登州卫指挥佥事这一世职都不准承袭。
万历十七年,戚继光的长子戚祚国入京请求朝廷恤典,才有了官葬,一直到萨尔浒之战,大明大败特败,万历皇帝才给了戚继光一个武庄的谥号,至天启年间,才改为武毅。
四十年戎马生涯,战功赫赫,换来了这般下场。
现在戚继光丝毫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胜仗打的多,受伤就少,随行的大医官,每七天会奏闻一次戚继光的情况,十分的硬朗,虽然开不起虎力弓了,但百斤硬弓,依旧能连开十次。
十三日,朱翊钧下旨准备南巡诸事,这一天,早
朝廷议,他拿着一本刚刚成为天津府知府张又新的奏疏。
张又新上这本奏疏,是请命陛下开恩准许,在天津府营造忠勇烈士陵园安葬天津籍贯的英魂。
不用朝廷出钱,甚至不用天津府出钱,天津府的乡贤缙绅,势要豪右愿意出钱,只需要在营造之后,在角落的无人在意的营造碑上,写上他们的名字和捐赠了多少银子就行。
朱翊钧朱批了奏疏,摇头说道:“这等好事,轮得到他们?朕出钱,敕造就是,满打满算不过二十万银。”
钱不重要,朱翊钧真不缺这二十万银,这种留名的事儿,朱翊钧当然不给地方势要豪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