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薄荷糖(2 / 2)
陆莺缩在秋千椅最左侧,米白色高领毛衣裹住她单薄的肩膀,烟灰色毛呢长裤下露出一截深棕短靴。
她本想邀请迟兮兮上来和她一起,可对方只是扶着铁链站在她身后。
迟兮兮看着风卷起陆莺围巾的流苏穗子,忽然脱下自己的驼色针织开衫递给了对方,温柔地说道:“垫着坐,木头太凉。”
布料覆上秋千的瞬间,陆莺腕间的蓝闪蝶袖扣被蹭得轻响,金属翅翼在暮色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极了高中父母还在世时母亲送给自己的那枚。
三个抱着篮球的男生嬉笑着从湖畔跑过,其中一人吹了声轻快的口哨,在这么寒冷的冬日能坚持打篮球,也是真的热爱。
迟兮兮下意识侧身半步,她一直觉得这种响亮的口哨被称作“流氓哨”是合理的,陆莺的创伤恢复的怎么样她心里也没个把握,生怕这种平常不过的细节刺激到对方。
刚想出口打趣,可瞥眼间却见陆莺只是低头拢了拢围巾,指尖平静地翻动着帆布包里的诗集。
她从怀里掏出了两颗薄荷糖,糖纸撕开的脆响惊飞了枝头的灰雀,她将其中一颗剥开放入了自己口中。
而另一颗剥好的薄荷糖,她亲手喂给了站在自己身前的迟兮兮。
时间仿佛凝结了。
对岸长椅上,戴鹅黄色毛线帽的女生正侧身替男友整理围巾,男孩颈间灰蓝格纹的羊毛织物被晚风掀起一角,女生冻红的指尖在布料褶皱间穿梭,像在编织一道温暖的咒语。
一片银杏叶从他们头顶的枝桠飘落,恰好坠入女生敞开的帆布包里,而她浑然不觉,仍专注地将围巾尾端塞进男友的大衣领口。
更远处的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暖黄光晕里浮动着细小的水珠,像是谁撒了一把碎钻在这暮色中。
迟兮兮的舌尖抵住薄荷糖,凉意却从耳尖烧到心口。
陆莺的指尖残留着糖纸的凉,触到她唇瓣时却像滚烫的星火,秋千架旁的松果杉突然沙沙作响,可那些声音仿佛被罩进玻璃罐,迟兮兮只听见了糖块在对方掌心滚动时细微的咔哒声,只看见了陆莺睫毛上沾着的点点水珠融成细微的星光,随仰头的动作滑进脖颈围巾的褶皱里。
那颗糖分明是薄荷味的,却让她尝到龙星湖冬汛时潮湿的雾气,闻到图书馆旧书页间干枯的玫瑰标本气息,品到今年在大理陆莺因为吹海风而忽然高烧时,她偷偷留在对方床头那杯蜂蜜水的甜蜜。
路灯的光斑在陆莺瞳孔里漾开涟漪,迟兮兮看着陆莺围巾流苏缺了的一簇,这是自己的恶作剧,当初在自习室里趁她睡着时剪下了一缕线头藏进自己的贴身口袋里,期待着等对方发现的那一天,自己好有个借口送对方一条新的围巾——自己亲手织的围巾。
而此刻缺失的流苏随晚风轻晃,像某种无法言喻的暗恋,更像自己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内心缺口。
迟兮兮望着那对交叠的手,忽然从自己包里摸出了保温杯:“你上次说喜欢喝茶,我泡了桂花普洱,你尝尝怎么样。”
陆莺接过杯子时,小指蹭过迟兮兮的手背,迟兮兮触电般缩回手,杯盖滚落在银杏叶堆里,惊散了角落里正在偷偷搬运松子准备过冬的松鼠。
迟兮兮俯身捡起杯盖,欲盖弥彰地解释着刚才静电了,然后骂着杭州的冬天怎么这么干燥,陆莺微笑着不说话,从杯中倒出了些许茶水小心翼翼地品了一口。
“天气预报说下周还要降温。”迟兮兮的指尖在铁链上敲出《小星星》的节奏来掩饰她内心的不安,“好喝吗?”
陆莺点了点头:“好喝,跟在大理时你泡的一模一样。”
她继续问道:“我记得你不是不喜欢喝茶吗?怎么会突然......”
“天冷了喝点茶暖暖身子!”迟兮兮抢着回答,想要弯腰去捡地上的杯盖,却忘了没了杯盖陆莺根本喝不了茶。
她只得尴尬地直起身子,发梢扫过对方的头顶,赫然发现陆莺鬓角的碎发下藏着的是当初自己在大理古城陪对方逛了一晚上街后买的那对耳环。
湖心岛忽然惊起一群不知杭大从哪里弄来的白鹭,先前路过看到是迟兮兮还跟陆莺开玩笑说散养在这里也不怕人家第二天就飞回家了。
陆莺的秋千跟着晃了晃,晚风将陆莺的刘海吹到了脸上遮住了她的眼睛。
迟兮兮下意识地想替对方梳理,就像远处长椅上男孩子替自己女朋友梳理刘海一样,可伸到一半的手忽然悬在半空,最终伸向了一侧的秋千链子牢牢抓紧。
二人谁都没再说话,秋千吱呀吱呀晃着,陆莺小口小口抿着杯盖中的桂花乌龙,升腾的白色水汽在她的鼻尖凝成了一片白雾。
迟兮兮觉得安静的有些令人难受,她轻轻咳了一声,看似随意地开口问道:“要不要去喂锦鲤?你上次说......”
“兮兮。”
陆莺忽然仰头,后脑勺轻轻蹭到迟兮兮的小腹:“等明年春节过后,你还会来大理吗?”
迟兮兮的牙齿磕在糖块上,薄荷的辛辣直冲眼眶,正当她慌乱不知该如何作答时,她瞥见了陆莺怀里的那本艾米莉·狄金森的《如果记住就是忘却》,翻开的诗集处用铅笔在“我愿将此生封存在琥珀”旁画了道波浪线,她想起了陆莺在大理时,时常对自己说如果人这一辈能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就好了。
那时候她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来应该是指“人活着就为了那么几个瞬间”。
陆莺的秋千随着惯性向后荡去,发梢扫过迟兮兮的手背,迟兮兮触电般后退半步,针织开衫从秋千滑落,惊醒了蜷在后方长椅下打盹的橘猫。
“你还是穿上吧,当心着凉。”陆莺弯腰捡起开衫,起身时忽然踉跄,迟兮兮的手比意识更快地扶住她的腰。
羊绒毛衣的触感透过掌心,体温传到她的掌心像握住一团将熄的炉火一般温热,她闻到陆莺发间雪松混着淡淡的花香气息,那是上次自己送她的那束白山茶的味道,此刻裹着薄荷糖的清冽,在她的肺叶里缓缓烧出一个焦灼的小洞。
校园里的路灯突然全部亮了起来,惊飞了藏在学校杉树林里的夜鸫。
陆莺退开半步整理围巾,迟兮兮的手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的温度被寒风舔舐殆尽,她瞥见陆莺白嫩的手指上好像有几道细微的新伤,她不知道那是对方熬夜将自己不小心摔碎的朱砂手串修补好时留下的痕迹。
那天陆莺开开心心地将手串还给自己时,她就发现了对方藏在身后的手,百般追问之下陆莺只说是削水果不小心弄伤的,却终究没告诉自己其实是那些细小的碎片割破了她的指腹。
她们沿着湖畔往图书馆走,踩碎的枯叶在脚下发出细弱的呻吟。
路过奶茶店时,陆莺突然停在橱窗前,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她用手指在玻璃上简单地画了一个山茶花的图案:“你还记得哥哥的院子里种着的那几株白山茶吗?”
迟兮兮的指尖猛地攥紧围巾的流苏,她当然记得。
在大理的雨季,陆莺蹲在小酒馆的天井里给白山茶修剪枯枝,藏青裙摆被雨水浸成深黑。
那晚下起了暴雨,雷声惊碎了满树的花苞,自己因为没带伞只能留在小酒馆借宿。
她永远记得当时陆莺攥着剪刀呆立雨中,直到自己用扎染布裹住她颤抖的肩膀将她带回了楼上的场景。
替她挡雨的那布匹是白日里她去喜洲古镇特意买回来的,没想到未完全固色的蓝靛混着雨水,在两人的腕间染出了纠缠的纹路。
“也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好好照顾好它们。”陆莺低垂着眼帘,迟兮兮知道白山茶是陆莺妈妈最喜欢的花,也是陆莺妈妈去世后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
迟兮兮摸出手机,锁屏照片是小酒馆院角的那株重瓣白山茶,当时她觉得很漂亮,便偷偷拍了照片做了留念。
陆莺忽然贴近玻璃,她举起了手机,黄色的对焦方框框住了两人映在橱窗上的影子,迟兮兮的围巾缠住陆莺的发梢,在取景框里看起来像在拥抱。
快门按下的刹那,奶茶店里播放的歌曲恰到好处地切到了《去大理》。
陆莺把照片设为壁纸时,迟兮兮看见了她相册里存着那夜被雨打湿的扎染布,布料上模糊的蓝痕,此刻在屏幕里蜿蜒成了苍山模糊的轮廓。